“共情”就是生命的气息
自体心理学创始人科胡特,在逝世前三天,最后一次参加自体心理学年会时,发表了一次“论共情”的演说。在那次演说中,他讲了一个自己在治疗工作中的故事。
科胡特遇到了一位亟欲寻死的女来访,来访躺在治疗椅上,感到自己好像躺在一副棺木中,棺盖会砰地一声关上。那时,她面临着自体崩解的绝望和沮丧。
科胡特感到了她在面对怎样的体验,于是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——科胡特在咨询当下,突破了治疗师与来访者的咨询界限,询问来访者:“如果我将两根手指伸给你握着,你是否会感到好一些。”
在女来访同意后,科胡特将两根手指递给来访握着。这个行为极大缓解了来访者有关死亡和崩解的焦虑。也因为这个举动,扭转了当时的情势,让来访者稳定地继续了与科胡特之后的治疗。
想象中,那是非常有热度的一个瞬间。或许那一刻,科胡特感受到任何言语和诠释,面对巨大的死亡气息都不能奏效了。书中评论,他像是“给了一个无牙而绝望的婴儿可以吮吸的乳头一样”,交给她了那两根手指。
或许对于像是身处棺材冷森绝望的来访者而言,是令其在心理层面感受到了热气腾腾的生命气息,感受到了人世间那一丁点的流连。
与生命的存在与否相比,科胡特作为治疗师当时的行为,无法评断好坏对错,但真的带来了生机。这是非常自体心理学式的“共情”。
来访者那一刻面对自己即将崩解死亡的崩溃时,被治疗师抓住了。在深渊里,在空荡沉溺中,有另一个人理解你的恐惧,并愿意跟你共担。
“与人类有史以来的痛苦相比,大海显得有些浅了。”但有另外一种痛苦,凌驾于这些痛苦之上——是无论你遭遇怎样的痛苦,都不曾获得理解。你不曾在这个世界上,找到一个可以跟你“感同身受”的人。
那种痛苦,很像是一种“隔山之痛”。我在这边如何悲伤难捱,而你与我隔了一层山那么远,这件事对你来说,实在无伤大雅无关痛痒。
但人多么渴望能得到应答:有一个人,总能积极回答你的各种苦痛和问题。哪怕Ta在山的对头,但Ta听到了,并且会努力呼应你,即便那回音悠远漫长,但你等待得认真耐心,不能放弃。
你渴望有个人内心有支探寻的雷达,在你需要时,愿意调整频率与你共振。你希望有个人与你悲欣与共。
人们不希望自己嘶声喊叫,所得不过是自己呼喊的山谷回音,那是一种身处蛮荒的感觉。
鲁迅曾写过这样的一段话:“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,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,对面侍弄孩子。楼上有两人狂笑;还有打牌声。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。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,我只觉得他们吵闹。”
而我在咨询工作中,曾接触了解,感受到人们不能共通的悲欢,是多么痛苦的遭遇。现实里多少人的生活,是身在闹市,心在荒山。
即便亲朋好友、亲密爱人,在这个人内心如焚无比焦灼时,都不能敏锐抓住Ta内心的一丁点不对劲。这是人们共情能力的缺失,这种缺失,带来了令人惊心的空芜感。
而那种敏锐地抓住对方的感受,并且愿意敞开心扉与Ta分享共担的能力,就是共情的能力。
科胡特没有非常精准地给“共情”下过一个可操作定义。理性的诠释,共情是一种收集心理资料的技术工具,它也是“适切行动的引导者”——一个人想要帮助另一个人,前提是设身处地用一种亲密的方式去理解对方。
《汉斯·柯赫与自体心理学》一书中,如此诠释共情作为“适切行动的引导者”的功能——
“当治疗的场域变成一个所有令人羞愧的需求都可以被了解的地方时,旧有的创伤可以在此被仔细检查,被隐藏的、受伤的、失序的自体可以在此安全地显露出来,且可以重新开始它曾经被阻碍过的成长历程。”
自体心理学式的共情是咨询师通过自己的专业和人格,为来访者提供了一个环境:这个环境让你感到温暖和共通。像一个人在黑暗中突然抓到了另一只手指,纳入了生命的气息。
共情的环境,对于一个人来说,是一个有氧气的心理环境。
你的需要、恐惧,在这个环境里可以得到回应。也许你会为它们感到羞耻,但后来你愿意尝试说出,并渴望被认可。
慢慢地,在咨询师耐心、努力地试图理解你的过程中,你终于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Ta,你可以大胆地把咨询师当作自己内心的功能来使用,不必担心Ta会嘲笑、报复或攻击你。而你使用这个咨询环境,就像是使用氧气一样简单自然。
共情在这里不是一句简单的话、一个眼神、一个行为……应该说是所有这一切的总和。在这个共情的环境里,你感到有一个人总在那里稳定地等你。不管怎样Ta愿意理解你,并能够理解你。
我在许豪冲的自体心理学培训课程中,听他讲过这样一句话:“咨询师最好的学习,是用自己去实践。如果咨询师不能够对来访者的遭遇感同身受,那么Ta作为咨询师的能力会被质疑。”
比如,咨询师即便人格水平、功能良好,自体是康健统整的,但Ta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些时刻,会感受到自体濒临崩解的危险。于是即便Ta并非边缘水平的人,仍可以感受边缘水平的来访者所体验的——那种自体崩解的感受。
是这样,咨询师因为细细品咂过自己的生命体验,所以,在咨询室中遇到不同来访者,Ta可以调动自己相同的部分,去理解来访者那一刻的动荡感受。
创造一个共情的环境,在那些不同的位置上细细感受来访者,这是一场盛大的工程,漫长而艰难。但是也因此,显得摇人心魂、醇厚鲜活。
而科胡特强调共情的重要性,并非说咨询中仅仅共情就够了。而是说,共情是咨询进展的基础,来访者需要这样一个共情的环境,在这样一个环境中,来访者的自体渐渐显露出来。
那些爱恨情仇、恐惧渴望、及被唤起的心理能量,才会生动起来,才有机会被修复和发展。
想来,这是科胡特意识到,人们有多么需要共情,有多么需要有温度、有热气的共情。这种“需要”,就像是需要“活下去”那样重要。
《庄子大宗师》里,有一个动人的故事——“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”。原指两条鱼因为河水干涸而互相呵气,用口沫湿润对方保证活下来。它们会怀念昔日在江湖中互不相识,自由自在的日子。
这个故事中,描述的是一种被迫的命运,好像因为生存而不得不彼此依靠。
但人们需要被理解被感同身受,就像是干涸水中的鱼需要水分一样。或许人类命运中的悲哀,不在于经验到了各种苦难;而在于苦难临前,人们内心的不共通。幸福是类似的,然而痛苦千种万种,各不相同。
如果现实如此,人们为何执着于被感同身受呢?科胡特的学生在总结科胡特自体心理学工作后,撰写了《汉斯·柯赫与自体心理学》,我在书中找到了答案:“共情就是生命的气息”。
即便现实如此,人们就是这样需要“共情”这件事吧,需要借由一个人,来体验到“人”可以带给“人”的种种。
如同科胡特用一种最原初的共情,与他那位亟欲寻死的来访者建立了关系。人们就是这样与彼此有着或大或小的链接、发生了或长或短的故事。
你在你的生活里要入山渡河,你总感到自己是孤独一个人,与天与地都失去了联系。但有一天,你通过那些浓稠温热的、可触可感的、与生命有关的气息,找到了自己。
注:“共情”在台湾译为“神入”,“海因兹·科胡特”在台湾译名为“汉斯·柯赫”。
本文作者毛做莹,收费300元每小节
预约她来一场接近生命本身的体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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